第十四章 破局(一)-《解忧》

    天子郊祭乃是一年中最盛大的皇室活动。从西周起,便有“天神在上,非燔柴不足以达之;地示在下,非痤埋不足以达之”的记载,到了唐代,凡天子车马所经之处,百姓皆起舞送迎,也成了民间参与到皇家祭祀中的一次难得机会。到了本朝,郊祭日便成了普天同乐的节日,尤其在开封城里,巫祭乐舞、游仙乐舞、俗乐杂耍、胡部新声从一早便开始,一直到天子车马出了城,日暮时分才歇息。

    匡义一早随着诸位留守的官员跪在大庆门前平整的石道上,送走了御辇。便回到工部歇息,煮了一壶新茶,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,负责通传的小厮便慌慌张张地跌了进来“赵……赵大人,快去北区,开封府让我来请您,出事了。”

    匡义帽子也来不及戴,一溜烟地赶到北区,立刻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。昨天刚刚动工拆的商铺,门窗都被卸了下来,半耸的墙壁上坐满了孩子,大的不过七八岁,小的则被母亲抱在怀里吃奶,他们一圈围着一圈,竟有上百之数,密密麻麻地占住了北区外围的地界。各个面无表情,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呆滞眼神背后的坚决。开封府的一众衙役站在两旁,彼此对峙,谁也没有多余的动作,就如两排雕像,矗立在艳阳之下。

    匡义一阵头皮发麻,还没等他出声询问,开封府尹便忙不迭地道:“赵大人,你弄迁居可不能给我捅这么个篓子呀。这些民众一早便聚集在这里了,怎么撵也撵不走,又都是孩子,谁也不敢上手。陛下郊祭从南边出门的,可得从北边回来,要是见着这番景象,你我这身官袍连着上面的脑袋恐怕就保不住了。”

    匡义唯唯应着,扭头便跑去找洪玉阙。依旧是上次那个院子,洪玉阙仍穿着上次见面的衣物,躺在廊下的躺椅上,仰面朝天,正在午休。

    匡义恼怒不堪,也顾不得礼仪,开门见山问道:“爵爷,您这番怂恿民众,与朝廷对着干,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

    洪玉阙慢悠悠地睁了眼,道:“我们怎么了?我们什么也没做呀?如今是朝廷要扩建,要把我们撵走,那就请赵大人你派兵好了,将我们一个一个逮走,不就完事了?”

    匡义恨极道:“即便此事没有商谈的余地,你也不该让群孩子挡在前头,稚子无辜,他们懂得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不懂就让他们今日开始懂。让他们知道这片地,从他们先祖开始,已经住了上百年了,同系在此、根也在此,要将我们撵走,就是要断了我们的风水,让所有人背上祖业都受不住的骂名。”洪玉阙侃侃而谈。

    匡义被他说得几乎哭笑不得,知道他不可理喻,只好独自出来,另寻办法。沿着杂乱不堪的街道,黑黑的墙壁,斑驳不堪,路边胡乱堆杂着许多垃圾与溺桶,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恶臭。几只肮脏不堪的流浪狗见到匡义,不仅不躲避,反而冲着他龇了龇牙。匡义无奈地摇摇头,转眼看到被低矮房屋分割出的蓝天,天际线上露出皇宫巍峨的一角,与此处的昏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他心中暗想,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前朝功臣的子嗣,他们对于朝代的更替、天下究竟姓刘、姓郭或是姓柴,并不关心,反正是一样的缴税纳银子。但只要关系到生活的一丝一缕,便会奋力去拼。但这样的抗衡有意义吗?离开了北区,他们在经济上得到补偿,大可以用那笔银子或买地或拉拨起一片小生意,只需几年的功夫,生活便可胜过在此处。可他们宁愿守着祖制,也不愿迁居,这究竟是为什么?匡义想了半天,症结或许就出在洪玉阙身上,他无儿无女,一生落魄,靠着祖上的一点阴德混到今日。若不与朝廷对抗,那寒酸的宅子,他赵匡义必定不会登门两次。“哼,若是离开了北区,他便什么都不是了,人们还会听他号令,尊称一句爵爷么?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小人,竟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祖宗之制。”想通了这节,匡义心情便轻松了许多。他狠狠唾了一口,道,“这差事我赵匡义一定要办好了。”

    然后决心对于眼前紧急万分的事态并没有什么帮助。他想了想,决定找人帮忙。大哥一早随驾出城了,解忧娘子,这个聪慧的女人或许有法子。于是,他也不理会开封府尹还在前头等他的消息,另寻了一小道便到了浚仪街赵府。

    郊祭的日子必是天朗风霁、碧蓝高远的好时辰,解忧午觉起来,绞了些皂角汁,将满头的乌发洗涤干净,又趁着天气好,取了些桂花头油抹在发梢,舒舒服服地在后院晒太阳。这年的暑气格外悠长,空气里总是带着些炎热的气息,如今混在桂花浓郁的香氛中,让解忧感到格外舒服。

    匡义连奔带跑地闯了进来,将解忧唬了一跳。事情紧迫,也顾不上那些繁文缛节,匡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。

    解忧的眉头越蹙越紧,听到最末,便轻叹了一声:“糊涂呀,这迁居既是要所有人迁,哪有先拆了商肆的道理。商家既是如此好谈拢,为何之前办差的不从他们下手。这分明就是要留着想迁的商家与分化不愿迁的住户。你如今将商肆拆了,剩下的人不就铁板一块了?怪不得会激起民愤,与你示威了。”

    匡义大呼上当,想起范质那日的神情,又气得咬牙切齿:“范质这个老匹夫,也不提醒我。”

    “文书都签好了,提醒又有什么用。范相爷从来都不愿修这宫苑,巴不得事情闹大,有人顶罪,最好修建之事在顺水推舟,不了了之。”

    匡义一身冷汗便下来了,几乎要跪下,道:“娘子你可得救我这一遭,无端端为范质扛了这一遭,日后可就再没出头之日了。”

    解忧摇摇头,眉间又聚起了万朵愁云:“这些朝堂算计,我哪里懂得,还是得等你大哥回来细细谋划商议才好。”又见匡义一脸焦急,终还是有些许不忍,“当下之急,先是瞒过了北区聚集之事才好。”

    匡义一见有救,连忙道:“先解决了此事也是好的,求娘子快与我支招。”一急之下,匡义的一只手竟抓住了解忧软若无骨的小手。

    解忧一怔,面无表情地将手抽出,顺势绾起了散在身后的头发,托腮沉吟了片刻,方才缓缓说道:“我倒是有一计,如今秋暑炎燥,你去买上三十斤绿豆与一些百合,只在北区附近支起炉灶,煮些消暑的百合绿豆汤,与开封府一并赠与附近居民饮用。这样即便是御驾回銮时,看到有百姓聚集,也可遮掩过去。只是这事要上下一心,日后问起来只说是在领绿豆汤,而非聚众闹事。今日是郊祭的好日子,想必也无人会拿此事去触霉头,兴许能平安过关。”

    匡义被解忧方才的容姿迷得几乎魂魄出窍,而今听她这般说,似乎眼前又亮起一线生机。不由大喜,连连作揖道谢,如拜活命菩萨般。

    解忧嫣然一笑,道:“还磨蹭什么,不赶紧去办?”

    这一笑,匡义几乎又要醉倒,然而事情迫在眉睫,他只好敛住了思绪,整了整衣冠,匆匆而去。见他的背影消失在石榴树那密密扎扎的枝叶之后,解忧脸上的笑意便凝成了石块。

    匡义方才的无礼,或是有心,或是无意,却清晰无误地挑拨起了她体内的欲火。解忧摘下帕子狠狠地擦了擦方才被握的手背,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个年轻男人炙热的**。离开永乐楼三年半了,这漫长的时间,她好像一口枯井,任凭娇美的容颜与饱满的身体日渐干涸。赵匡胤与她白天在所有人面前表现恩爱,每次亲昵与拥抱,都不带半**望与情感的冰冷。有时候,晚间他宿在她的房里,即使是同床共眠,他也合衣而卧,坐怀不乱。她清楚赵匡胤心里只有贺氏一人,然而她想不到他竟然连一次虚情假意都不愿给她。每个并塌而眠的夜晚,她望着不谙世事的明灿月华,从窗口斜斜倾入,那如霜似雪的清辉随着枕边人均匀的鼻息有节律的起伏,愈发将自己的孤寂显露得哀凉。凡事莫若命,即使这条茫茫天涯路是自己选的,容不得半分的挣扎反抗,却也经不住的悔怨,为何当初偏偏选择了在他身伴?这点人心自生的轻寒却消不得炙热焚身的欲火,她痛恨自己,如果不是出身青楼,如果不是早经了人事,或许现在也不会如此渴求一个男人的疼爱,渴求得连肌肤都要笼不住浑身的血液,连一次无意识的触碰都让她浑身颤抖。

    她又想到了匡义,这个人这么可恨,竟敢觊觎长嫂;又是那么可爱,似乎是她杜解忧生活中唯一可以触碰到的男人。想到此处,她不禁苦笑,他与他的哥哥一样,离她那么近,其实又是那么远。